2015年11月9日清晨，湖北恩施州財政局長王金維在家中跳樓自殺。
作為財政局長，我不知道他是因為面臨了怎樣的心理壓力而選擇了自我了結。但憑我對他的了解，這一定是他在為自己在官場上的某種恣意妄為而表達懺悔，只是，沒想到他的做法竟然如此決絕。
2011年夏日的某一天，我被一位落魄煤老板的離奇經歷攪擾得情緒低落。他那灰色故事里的主人公就有王金維。
在恩施州建始縣的一家賓館里，煤老板自我介紹說他叫雷紹安，本來是龍坪鄉的一個農民，后來在本鄉自籌資金開辦了一家證照齊全的小煤礦——張家巖礦。1996年，宜昌枝江縣的女商人張祖清在與張家巖煤礦相鄰的地方開辦了另一家煤礦——徐家坡礦。由于證照不齊，這個外鄉人開辦的煤礦長期處于非法開采狀態。
2002年，在建始縣國土資源局一位主管煤礦的官員要求下，雷紹安迫于壓力，和張祖清簽訂了一份“聯合辦礦協議書”，兩家煤礦名義上是“聯合辦礦”，但在生產經營上還是各自為政。可是到了年底，徐家坡煤礦拖欠了6.7萬元的稅費就是不交，為了保住煤礦的證照，雷紹安忍痛咬牙替張祖清墊付了這筆稅費。
再往后，省里對煤礦行業清理整頓，兩家煤礦共用一套手續，違反了國家關于“一煤礦一套證一套井”的強制性規定，結果兩家煤礦被下令一同關閉。
無奈之下，雷紹安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要求確認他與張祖清被迫簽訂的“聯合辦礦協議書”因違反國家強制性規定而無效。
2004年10月15日，建始縣人民法院下達判決支持雷紹安的訴訟請求。
一審宣判后的15天內，張祖清并未上訴，判決生效。雷紹安當天就把生效的判決書送到了時任建始縣縣長的王金維手上。
王金維在辦公室看過判決書后告訴雷紹安：“等過幾天通知你，我來解決這個問題。”
雷紹安后來才知道，張祖清為了徐家坡煤礦的生存，那段時間也在縣里上訪呢。
11月23日，王金維在縣里的茨泉賓館召開協調會。除了雷紹安和張祖清之外，與會的還有龍坪鄉的書記和鄉長、兩位副縣長和縣國土資源局的負責人等一共10人。
據雷紹安介紹說，在協調會上，王金維縣長給雷紹安做工作說，煤礦只有一個證件，只能開一家。鑒于雷紹安的煤礦存在地質災害，不能開采，還是讓張祖清先開吧。
雷紹安說他的煤礦一直在正常開采著，怎么忽然來了地質災害呢？
王金維答復，那就等以后搞清楚了再說吧。
協調會結束之后，一干人在茨泉賓館共進晚餐。雷紹安稱之為“鴻門宴”。
席間，悶悶不樂的雷紹安推托自己不會喝酒，有意沒有向王縣長敬酒。相反，他聽見張祖清和王縣長卻相言甚歡，說笑間，王金維竟然稱呼張祖清為“嫂子”！
這之后，縣里通過停電等手段，迫使雷紹安的煤礦無法正常進行生產，他只好拿著勝訴的法院判決走上了上訪之路。在他往返于恩施、武漢和北京的行政機關時，2005年6月，建始縣人民法院對雷紹安勝訴的判決作出了“終止原判決執行和再審”的裁定。這相當于裁定了他的上訪就是“無理取鬧”。
同年8月，《民主與法制時報》以《縣長“嫂子”如此開礦》為題報道了他的遭遇。
為此，建始縣政府出具公函，要求報社承認報道不實，并向王金維本人給予書面道歉。
對于王金維為何在協調會上稱呼張祖清為“嫂子”，這份公函是這樣解釋的：
縣長王金維是恩施州咸豐人，張祖清的丈夫王金洲是宜昌枝江人，沒有任何親緣關系，且縣長王金維與張祖清頭一次見面認識是在2004年11月23日下午王金維縣長召集龍坪鄉黨委、政府及相關部門負責人處理張、雷二人上訪問題的協調會上，這也是唯一的一次接觸。協調會后，時間已經很晚了，由縣政府安排與會人員（包括張祖清、雷紹安）在茨泉賓館吃晚飯，在席間因為張祖清年齡較大，為調節氣氛，王金維縣長稱張祖清為“嫂子”，純屬本地習慣尊稱用語，這只能說明縣長在接待上訪人時平易近人，文中的說法已嚴重歪曲了當時王金維縣長在席間稱張祖清為“嫂子”的本意。
（見于2005年9月6日《建始縣人民政府關于對〈縣長“嫂子”如此開礦〉一文內容嚴重失實的情況說明）
由此看來，協調會肯定是開了，而且王金維當著雷紹安的面稱呼張祖清為“嫂子”的事實是存在的。
我不知道，在法院有明確判決的前提之下，王縣長召開這樣一個剝奪合法礦主采礦權的“協調會”，這是不是涉嫌濫用職權？其后，縣法院又裁定撤銷雷紹安勝訴的民事判決，這之間是不是縣長的權力在作怪呢？同樣都是煤老板，同樣都是為了企業的利益而上訪，王縣長對待他們的態度為何差別就這么大呢？
雷紹安的這段故事雖然已經過去了10年，但每當我想起來總是耿耿于懷：雷紹安在不斷的上訪和訴訟中四處碰壁，而王金維在官場與商場的勾兌中卻如魚得水。這些年我一直在關注著雷紹安命運的起伏與波折，希望用一部報告文學記錄他的經歷。
可惜，雷紹安后來換了電話，和我斷了聯系。聽說，建始縣最終以160萬元的補償條件，讓雷紹安徹底退出了礦主之爭，張祖清已經可以安然地鳩占鵲巢了。
隨著反腐浪潮的襲來，尤其是這幾年，我總預感著已經轉任恩施州財政局局長的王金維遲早會出現在紀委的網站上，成為被審查的對象。不想，他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消失了。倒是他的這個舉動，讓我對他平添了一絲敬意。據說，王金維在自殺頭一天剛被宣布停職，原來他的自尊心竟然是如此地強烈。
逝者已去，生者如斯，但是他的行事風格與人生結局，我覺得很值得為官者深入地探究和思考。
（作者萬茵系媒體人，作家，曾出版長篇小說、雜文隨筆集、報告文學《時政記者》《紅嘴白牙》《吳英：億萬富姐的罪與罰》《真兇并未走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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